作為大學的歷史系教授,既使不兼任何行政職務,仍要參加各種校內外會議。今年我總算有一個休假一年的機會,我選了普林斯頓大學作為我休假的地方。
剛來的時候,正是暑假,雖然有些暑修的學生,校園裡仍顯得很冷清,對我而言,這真是天堂,我可以常常在校園裡散步,享受校園寧靜之美。
就在此時,我看到了那個孩子,他皮膚黑黑的,大約十三、四歲,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中南洲來的,他穿了T恤,常常在校園裡閒逛,令我有點不解的是,他老是一個人,在美國,雖然個人主義流行,但並不提倡孤獨主義,青少年老是呼朋引伴而行,像他這種永遠一個人閒逛,我從來沒有見過。
我不僅在校園裡看到他,也在圖書館、學生餐廳,甚至書店裡看到他。我好奇地注意到,他不僅永遠一個人,而且永遠是個旁觀者,對他來講,似乎我們要吃飯,要上圖書館等等都是值得他觀察的事。可是他只觀察,從不參與。比方說,我從未看到他排隊買飯吃。
有一次,我到紐約去,在帝國大廈的頂樓,我忽然又看到了他,這次他對我笑了笑,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。當天晚上,在地下鐵的車子裡,我又看到了他,坐在我的後面,車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。
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,他為什麼老是尾隨著我?
秋天來了,普林斯頓校園內的樹葉,一夜之間變成了金黃色的,我更喜歡在校園內散步了,因為美國東部秋景。美得令人陶醉,可是令我不解的是,這位男孩子仍在校園內閒逛,唯一的改變是他穿了一件夾克。所有的中學都已經開學了,他難道不要上學嗎?如果不上學,為什麼不去打工呢?
有一天,我正要進圖書館去,又見到了他,他斜靠在圖書館前的一根柱子上,好像在等我,我不禁自言自語地問“搞什麼鬼,他究竟是誰?怎麼老是在這裡?”
沒有想到他回答了,“教授,你要知道我是誰嗎?跟我到圖書館裡去,我會告訴你我是誰。”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竟然用中文回答我。他一面回答了我,一面大模大樣地領我向查詢資料的一架電腦終端機那裡走去。
我照著他的指示,啟用了一個多媒體的電腦系統,幾次以後,這個男孩子告訴我,我已找到了資料,這是一卷錄影帶,一按紐以後,,我在終端機看到了這卷錄影帶,這卷錄影帶我看過的,去年我服務的大學舉辦「饑餓三十」的活動,主辦單位向世界展望會借了這卷錄影帶來放,這裡面記錄的全是世界各地貧窮青少年的悲慘情形,大多數的鏡頭攝自非洲和中南美洲,事後我又在電視上看了一次,今天我是第三次看了。
雖然這卷錄影帶上的場面都很令人難過,可是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少年乞丐的鏡頭,他坐在一座橋上,不時地向路過的人叩頭。說實話,雖然我看了兩次這卷錄影帶,別的鏡頭我都不記得了,可是這個男孩子不停地叩頭的鏡頭,我卻一直記得。
大概五分鐘以後,那個少年乞丐叩頭的鏡頭出現了,我旁邊的這個孩子叫我將錄影帶暫停,畫面上只有那個小乞丐側影的靜止鏡頭,然後他叫我將畫面選擇性地放大,使小乞丐的側影顯現得非常清楚。
他說“這就是我”。
我抬起頭來,看到的是一個健康的而且笑嘻嘻的孩子,我不相信一個小乞丐能夠有如此大的變化。
我說“你怎麼完全變了一個人?”。
孩子向我解釋說“自從世界展望會在巴西拍了這一段記錄片以後,全世界都知道巴西有成千上萬的青少年流落街頭,巴西政府大為光火,所以他們就在大城市裡大肆取締我們這些青少年乞丐。這些警察非常痛恨我們,除了常常將我們毒打一頓以外,還會將我們帶到荒野裡去放逐,使我們回不了城市,很多小孩子不是餓死,就是凍死在荒野裡。
有一天,我忽然發現大批警察從橋的兩頭走過來,我也看到了一個孩子被他們拖到橋中間痛揍,我當時只有一條路走,那就是從橋上跳下去。”
我嚇了一跳,“難道你已離開了這世界?”
他點點頭,“對,現在是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談話,至於這個身體,這僅僅是個影像,並不是什麼實體,我活著的時候,一直羨慕別人有這種健康的身體,所以我就選了這樣的身體,你摸不到我的,別人也看不到我,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,因為靈魂的交談是沒有聲音的,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你我的嘴唇都沒有動,我其實不會中文,可是你卻以為我會中文”
我終於懂了,怪不得他從來不吃飯,現在回想起來,我甚至沒有看到他開過門。
雖然我在和一個靈魂談話,我卻一點也不害怕,他看上去非常友善,不像要來傷害我。
“你為什麼找上我?”
“你先結束這個電腦系統,我們到外面去聊。”
我們離開了校園,走到了一個山谷,山谷裡有一個池塘,山谷裡和池塘裡現在全是從北方飛過來的野鴨子,我們找了一塊草地坐下。
“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後,終於到了沒有痛苦,也沒有悲傷的地方。雖然如此,我仍碰到不知道多少個窮人,大家聊天以後,公推我來找你。
你是歷史學家,你有沒有注意到,我們人類的歷史老是記錄帝王將相的故事,從來不會記錄我們這些窮人的故事,也難怪你們,畢竟寫歷史的人都不是窮人,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,當然也無法從我們的眼光來看世界了。
世界上所有的歷史博物館,也都只展覽皇帝、公爵、大主教這些人的事跡,我在全世界找,只找到一兩幅畫,描寫我們窮人。拿破崙根本是個戰爭販子,他使幾百萬人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寡婦,可是博物館裡老是展覽他的文物。
你們中國歷史有名的貞觀之治,在此之前,短短幾十年內,你們的人口因為戰亂,只剩下了百分之十。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餓死的,可是你們歷史教科書也只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這件大事。
我最近也開始看世界地理雜誌,這份雜誌所描寫的地球,是個無比美麗的地方,他們介紹印度的時候,永遠介紹那些大理石造成的宮殿,而從來不敢拍一張印度城市裡的垃圾堆,以及在垃圾堆旁邊討生活的窮人,他們介紹里約熱內盧,也只介紹海灘上游泳的人,而不敢介紹成千上萬露宿街頭的兒童。
你也許覺得我們的校園好美,我們現在坐的地方更加美,可是世界真的如此之美嗎?你只要開車一小時,就可以到達紐澤西州的特蘭登城,這個城裡黑人小孩子十二歲就會死於由於販毒而引起的仇殺,如果他不是窮人,他肯在十二歲就去販毒嗎?
我們死去的窮人有一種共識,只要歷史不記載我們窮人的事,只要歷史學家不從窮人的眼光來寫歷史,人類的貧窮永遠不會消失的。
我們希望你改變歷史的寫法,使歷史能忠實地記載人類的貧困,連這些來自北方的野鴨子,都有人關心,為什麼窮人反而沒有人關心呢?”
我明白了,可是我仍好奇,“這世界上的歷史學家多得不得了,為什麼你們會選上了我 ?”“因為我們窮人對你有信心,知道你不會因為同情窮人而挑起再一次的階級鬥爭,我們只希望世人有更多的愛,更多的關懷,我們不要再看到任何的階級仇恨。”
我點點頭,答應了他的請求。他用手勢謝謝我。然後他叫我往學校的方向走去,不要回頭,一旦我聽到他的歌聲,他就會消失了。
一會兒,我聽到了一陣笛聲,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男孩子蒼涼的歌聲。有一年,我在唸大學的時候,參加了山地服務團,正好有緣參加了一位原住民的葬禮。葬禮中,我聽到了類似的蒼涼歌聲。
幾分鐘以後,我聽到了一個女孩子也加入了歌聲,終於好多人都參加了,大合唱的歌聲四面八方地傳到我的腦中,我雖然聽不懂歌詞,可是我知道唱的人都是窮人,他們要設法告訴我,這個世界並不是像我們看到的如此之美,我現在在秋陽似酒的寧靜校園裡散步,我的世
界既幸福又美好,可是就在此時,世界上有很多窮人生活得非常悲慘,只是我不願看到他們而已。我知道,從此以後,在我的有生之年,每當夜深人盡的時候,我就會聽到這種歌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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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二千一百年,世界歷史學會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開會,這次大會,有一個特別的主題,與會的學者們要向一位逝世一百年的歷史學家致敬,由於這位來自台灣學者的大力鼓吹,人類的歷史不再只記錄帝王將相的變遷,而能忠實地反應全人類的生活,因此歷史開始記錄人類的貧困問題,歷史文物博物館也開始展覽人類中不幸同胞的悲慘情形。
這位教授使得人類的良心受到很大的衝擊,很多人不再對窮人漠不關心,也就由於這種良知上的覺醒,各國政府都用盡了方法消除窮困。這位歷史學家不僅改變了寫歷史的方法,也改寫了人類的歷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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